我面前的穆晴，眼里映照出了五个身影——林兰、尤依、龚诚、李迭、我。
而我们眼里的她呢，提着行李，背着背包，后方是机场的安检口。
去往上海的航班已经开始登机了，也许穆晴应该现在就转身离开，但她没有。她只是挨个地看着我们，一遍遍地看。
在她的眼睛变得湿润之前，她向前迈步，朝林兰伸出了胳膊。从高一开始就陪伴穆晴、让她不至于被孤独完全吞噬的林兰，在穆晴的怀里，颤动着双肩。
接着是尤依了。化敌为友的二人，紧紧相拥，久久不肯松开。
再接着是龚诚。两人一起当了三年的班长，是最有默契的搭档。龚诚轻拍穆晴的背，曾经的那些理解与信任，都融在了这样的动作里。
然后……所有人屏住了呼吸。
穆晴的双唇，与李迭轻柔相合。她指尖绕过李迭的脖颈，两眼微闭，头发仿佛也微微扬起，像是沐浴着春风。
最后……
在我的脸颊因为刚才的所见而烧灼的时候，它烧得更加旺盛了。
穆晴把我揽住。我俩的衣衫和肌肤触碰在一起。在羞耻心快要爆炸之前，我听到她说——
“加油。等你的好消息。”
当她松开我时，我还在傻傻地发呆，丝毫不觉眼前笑着的穆晴，脸上已被泪水划得乱七八糟；也没有察觉她咬着嘴皮，最后终于转身，拖着行李，朝后走去。
当我回过神来，留给我的，只有背影。越来越远，越来越远，直到最后，走过安检，消失不见。
雨和晴分开了。被雨迷恋了好久的晴，从此以后，去了遥远的地方，不知什么时候，才会和雨再次相见。
这次分别，却不过是个开始。
*
离开实外才两个多月，我又回去了。这次我没穿校服——永远也不用穿了。不过，我面前的叶凛，则已经披上了黑白色的长外套。
从今天开始，这个笑起来傻里傻气的小丫头，就是初中生了。
不过，她的学业不会马上开始。明天一早，她会和同学搭上大巴，开始为期九天的军训，她也因此正苦恼不已。
“哥哥，军训很可怕吗？”叶凛细声问，“教官是不是都很凶啊？”
“不怕不怕。”我揉她的脑袋，“再凶能有大魔王凶？”
叶凛憨厚地笑了，突然又眉头一皱，抗议道：“你是不是在骂我啊！”
我苦笑着招架说哪敢哪敢，叶凛捶着捶着，又垂下了头，低声嘟囔道：
“其实我从来没赢过……”
她现在的表情，我还是第一次看到。我弯下腰，想听她多讲一些。她便吸了吸鼻子，飘忽地说：
“在二次元，你们都叫我大魔王。可三次元的勇者，我从来没赢过他们。以前我一直不敢承认，这个暑假，我必须得想这件事了。到了初中，也不会改变的，对吧……”
她本就瘦小的身躯，一点点地收缩，正如我也在收缩的心。
这个孩子，以前经历过什么呢？大概是我最不想知道的答案吧。当她踏入这座校园，下一个三年，迎接她的，是重蹈覆辙，还是……
我能做的，也许只有一件事。
“凛凛，你听我说……”
我的双手，搭在了她的肩膀上。
“三年前，哥哥从这儿进去，升上了高中。在那之前，哥哥也没赢过，一次都没有。我也很害怕，然后就躲在小屋子里，悄悄地看外面。然后，我看到了尤依姐姐，穆晴姐姐，龚诚哥哥他们。他们说，你要不要出来？我想了很久，然后和他们一起，把门给打开了……”
叶凛愣愣地注视着我。她是否想起了我俩的初遇？那时我和尤依走丢，缩在墙角，她过来想要帮我，说看到我的样子，觉得我肯定很难过。现在的她，明白了吗？
一定会明白的。因为她长大了。
“凛凛，你要知道，你比起哥哥，不知要勇敢多少倍。你就像一头小小的猛兽，无论怎样的艰险，都不会退缩。如果一开始你害怕，没有关系，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先等一等，善意一定会来敲门的。那时候，记得要赶紧开门，只要门开了，它就再也不会关上。”
我听到了叶凛的呼吸声。她的嘴皮颤抖，然后，她的嘴角弯起，像尖尖的月牙。这轮月牙，扑到了我的怀里。
“哥哥，你放心吧。”叶凛轻盈却清晰的声音，“我因为哥哥姐姐们考上实外，我相信我的选择一定是对的。”
“当然了。”我抚着她的脊背，“等你毕业了，你在这儿的回忆，一定会比我们的更美好。”
叶凛兴奋地赞同，随后从我怀里出来。
“那我准备回去了。”她背着手，笑嘻嘻地冲我眨眼，“不然赶不上报到了。”
“快去吧。”我笑着朝她挥手，她扭捏了一会儿，便脚踝一转，轻灵地跑进了身后的校门。
在她迈步的那一刻，我竟然条件反射一般，想跟她一起跑进去，却在刚挪了半寸之后就停了下来。
眼前的这座学校，我不能再进去了。即使进去，这里也不再属于我了。
接下来的三年，或是六年，叶凛会在这里创造好多的回忆。可我在这里，只剩下回忆了。
*
叶凛入学半个月后，我终于成了“大学生”。
灼热的九月中旬，我面前的尤依和龚诚，跟我一样，在大学的校园里汗流浃背。
这里是西南财经大学的“柳林校区”，位于成都西侧的温江区。财大作为财经院校，在全国都有不小的名气。
带着我往前走的尤依和龚诚，一路上向我介绍他们学校这样那样的建筑景致。其中尤依格外滔滔不绝，手指戳来戳去，什么逸夫楼、经世楼、图书馆、西财校鸭……啊，最后一个指的是财大的萌宠，一群在校园里成天游荡的鸭子。
我跟着他们，到了学校的办事处。今天他们有任务，要帮新班级的同学搬教材。我一听说有这种事，就赶紧说我也来帮忙吧，于是我也跟着过来了。
办事处人头攒动，不少其他班的学生也到了这里。当我走进房间，更惊喜地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。
最先注意到我的是秦柘木。他兴奋地朝我招手，连带着旁边的陆勤、曹骏和高亚纪也看到了我。尤依和龚诚是双语会计专业，他们则是双语金融专业。除此之外，还有好多同班同学，以及其他班但相互认识的同学，也向我打招呼。
我开心极了，和老朋友们一个个上去说话。正如尤依龚诚，成为了大学生的他们，在最快的时间里更换了面貌，高中生的痕迹，正在快速消退。
而且，在这里不能随时说四川话了。财大的学生来自全国各地，大家都说普通话。龚诚此时就和一个辽宁的同学交谈，告诉他该搬哪一堆书。随后，我也得到了任务，抱着厚厚的一摞，朝教学楼走去。
太阳多么毒辣，明明是秋天，就不能飒爽一点吗！而且大学的面积比实外大上十倍，一条路走很久都不到头。汗水模糊了我的视线，黏住我的肌肤，钻进我的嘴里。
可我不难受，相反心头还很快乐。为什么？我也说不上来。
终于把教材搬完了。晚上，同学们领着我，到财大附近、他们刚刚发现的苍蝇馆子里吃饭。大家除了回忆高中、扯扯闲话，就是讲自己在大学的所见所闻了，而后者，我经常听着听着就掉队了。
这次找大家玩，高亚纪依旧和我拌嘴。只不过每当我怼她的时候，她不再气急败坏，而是得意洋洋地嘲讽道：
“哼，你个没读过大学的……”
听到这话，我脸上露出不屑，但心底却另有一番滋味。
我明年年初才会出发，而且到了澳洲也不会读大学，而是先读预科，预科成绩好才能去到好的大学。虽然澳洲大学只读三年，但我终究还是会晚半年毕业。
也许半年不算太久，但我终究是被同学们甩开了。而且，会不会被越甩越远？
毕竟我连未来的路在哪里，都看不清楚。
当大家都毕业了，逐渐在社会立足了，那时的我，又会是什么样子呢？会不会还是看不清未来的路？
满桌的欢声笑语，我却举起酒杯，悄悄地一饮而尽。
*
被甩开的这半年，对我而言，倒是十分清闲。我很快考完了雅思，之后再也没什么重要的正事了，每天在家读书、看动画、玩游戏，就是生活的全部了。
噢，也许还有别的。
这半年里，只要老同学有空，我就去找他们玩；然后许多到了外地的，我也和他们保持着联系。
比如穆晴。十一月底，我接到了她的电话。电话里隐约能听到嘈杂的人声。穆晴告诉我说，她刚从一次同学聚会暂时脱身。听她的声音，好像喝了点酒。
“里头闹喳麻了，还有个男的特别恶心，紧到朝我身上瞅。”穆晴畅快地说着四川话，“不过不是我们专业的，所以暂时不用管他。”
她又和我闲扯了好久，说起复旦遇上的新鲜事，还有大学与高中、上海与成都的种种不同，最后话锋一转，问我：
“你知道明天，谁要来看我吗？”
电话那头的我微笑。“老李么？他怎么有空了？”
“哈哈，他闲的噻，再说南京到上海又快，动车一会儿就到。咋子嘛，你吃醋了嗦？”
“对啊，你咋晓得喃？”我逗她，“你说我现在买机票的话，跟他哪个先到？”
“哈哈哈，可以可以，土豪打飞的了！”穆晴这个真土豪放声大笑，“你咋不直接御剑呢？”
后来我们又聊，直到她又被女同学们叫走，拉回去继续喝酒。
除了国内的朋友，国外的也与我时有联系。比如在英国的桥爷周桥山，给我写了明信片，背景是伦敦桥，还给我寄来了珍贵的礼物——一个印着足球俱乐部阿森纳队徽的钱包。他知道我是阿森纳球迷，特意为我挑选的。
日本的也有。自从上次分开，见崎百合亚便与我时有联系。她对于中国的好奇心十分旺盛，经常对我所说的中国故事啧啧称奇；相应的，她也和我讲过不少日本的风土人情，也纠正过不少我的误解与偏见。
虽然有时，我们也互相增添偏见……
“你最喜欢吃什么中国菜？”我问百合亚。
“麻婆豆腐(｡･∀･)ﾉﾞ”她欢喜地回道。
“哈哈哈，太好了！你知道麻婆豆腐，最早就是从成都出来的么？”
“诶Σ(°△°|||)︴成都是好多东西的家乡呢！成都好厉害！等等，这么一说……我想起一件事！”
“什么事？”
“你看过《中华一番》么？（“中华一番”她打了汉字）”
“当然啦，在中国我们叫《中华小当家》（Chinese Little At Home)……”
“(｡ŏ_ŏ)什么玩意儿？！”
“哈哈哈，不要在意这些细节……”我在屏幕前快笑瘫了，见识到我大中式英语的威力了吗！“所以《中华一番》怎么了？”
“你看啊，成都又是熊猫的家乡，又是麻婆豆腐的家乡，所以真的有那道菜么？”
“那道菜？难道是……”
“就是那道菜呀！‘大魔术熊猫麻婆’！”
我会心一笑。果然呢。
小时候看《中华一番》，动画第四十三集，来自四川的主角刘昴星（也常被叫做小当家），和他的宿敌绍安进行厨艺对决，主题是豆腐。其中刘昴星做的菜，叫“大魔术熊猫麻婆”，是一种分成黑白两色的神奇豆腐。
“有，怎么没有！”我开心地打字，“我都做过呢！”
“哇，好棒哦o(≧v≦)o~~咦等等，不会是骗我的吧(#`Д´)ﾉ”
她刚发了前半句，在我说自己做过之后，立马又发来了后半句。
“为什么！难道我就不能做吗！”我苦笑着回道。
“我不信，就是不信( ´_ゝ｀)感觉你很不靠谱的样子！”
哎，在她面前，无法反驳呢。
总而言之，既没书读，也没工作，堂而皇之成为无业游民的我，每天有大把的时间，和这些朋友一起唠嗑。
但就连这样的时光，也开始渐渐离我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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